我说海说天,上下古今谈了一番,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——自己——的掌心,现在我还是卷旗息鼓,“回到自己的灵魂”吧。自己有今日的自己,有昨日的自己,有北京时的自己,有南京时的自己,有在父母怀抱中的自己……乃至一分钟有一个自己,一秒种有一个自己。每一个自己无论大的,小的,都各提挚着一个世界,正如旅客带着一只手提箱一样。各个世界,各个自己之不相同,正如旅客手提箱里所装的东西之不同一样。各个自己与它所提挚的世界是一个大大的联环,决不能拆开的。譬如去年十月,我正仆仆于轮船火车之中。我现在回想那时的我,第一不能忘记的,是江浙战争;第二便是国庆。因战争而写来的父亲的岳父的信,一页页在眼前翻过;因战争而搬家的人,一阵阵在面前走过;眼看学校一日日挨下去,直到关门为止。念头忽然转弯:林纾死了,法朗士死了;国际联盟第五届大会也闭幕了!……正如水的漪涟一样,一圈一圈地尽管晕开去,可以至于非常之多。只区区一个月的我,所提挚的已这样多,则积了三百几十个月的我,所提挈的当有无穷!要算起帐来,倒是“大笔头”呢!若有那样细心,再把月化为日,日化为时,时化为分秒,我的世界当更不了不了!这其间有吃的,有睡的,有玩的,有笑的,有哭的,有糊涂的,有聪明的……若能将它们陈列起来,必大有意思;若能影戏片似地将它们摇过去,那更有意思了!人总有念旧之情的。我的一个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师的时候,偶然在故纸堆中翻到他十四岁时投考该校的一张相片,便爱它如儿子。我们对于过去的自己,大都像嚼橄榄一样,总有些儿甜的。我们依着时光老人的导引,一步步去温寻已失的自己;这走的便是“忆之路”。在“忆之路”上,愈走得远,愈是有味;因苦味渐已蒸散而甜味却还留着的缘故。最远的地方是“儿时”,在那里只有一味极淡极淡的甜;所以许多人都惦记着那里。这“忆之路”是颇长的,也是世界上一条大路。要成为一个自由的“世界民”,这条路不可不走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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